版主:李尚仁老師寫的科普文章,很有意思。史懷哲的故事不只有人道關懷的視角而已,他同時也有很多醫史的故事可以挖掘。史氏所處的時代正是西方醫學「瘴氣論」過渡至「細菌論」的時代,寄生蟲與熱帶醫學的成就也漸次成熟,但我們看到的是,古典的風土醫學學說,空氣、日光、水、土壤與人體的關係,仍主宰著他、甚至是同時代人的思維。最近在繼續寫博論的過程,我也發現中國醫學這樣的變化。即使西方醫學在民國初年已經佔據了醫學知識的主體,正規教育與國家權力幾乎都認可這一套標準,但傳統中醫的「氣論」卻仍佔據著多數人的觀念(即使我們今天談西方醫學的勢力是怎麼樣的進入中國,也必須知道這些引用的資料很多都是北京、天津、上海等大都市的狀況,很多鄉村城鎮連西醫都沒有,這些人的思想中,不可能有「細菌論」這種東西,那傳統中醫的變化呢?)並且,即使是大城市的中醫,那些中醫大師們採用的也是一種中西醫匯通的解釋,他們盡力把細菌論和傳統氣論做一種融會的解釋,而讓傳統醫學的氣論有新的面貌。至於轉變,民國中醫和清代中醫畢竟是不同的,他們論述疾病發生的因子,不可諱言,絕對受到了來自西方醫學的影響,這是要繼續挖下去的。是以,我們不能以「斷裂」的視角來看待醫學發展的歷史,即使新的學說已經普及了,我們仍必須審視舊體系的位置,甚至與新醫學論述的關係,這樣才能展現或描述一種多層次的醫學文化。



 


轉貼:史懷哲的神經衰弱


作者:李尚仁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20 世紀初前往非洲從事慈善醫療工作的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博士,是台灣醫界最推崇的仁醫典範之一,也是考生在醫學院入學面談時最常提到要效法的對象。


 


        在 20 世紀初前往非洲從事慈善醫療工作的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博士,是臺灣醫界最推崇的仁醫典範之一,也是考生在醫學院入學面談時最常提到要效法的對象。


        史懷哲離鄉背井不惜艱難遠赴後來成為加彭共和國(The Gabonese Republic)的法屬西非,為當地人提供慈善醫療。這樣的善舉的確有其令人佩服之處。畢竟史懷哲不只擁有醫師學位,還有演奏管風琴的天分,以及對巴哈作品的精深音樂學素養,留在歐洲發展的前程應該是一片光明。更何況歐洲的醫師到非洲行醫,由於風俗習慣和物質環境的差異,必然碰到不少艱辛困難。


赫曼.哈格頓(Hermann Hagedorn)著,著名作家鍾肇政翻譯的《史懷哲傳》(志文出版社),或許是臺灣流傳最廣的史懷哲傳記。這本書對史懷哲行醫過程遭遇的各種困難,有著生動詳細的描述。其中提到史懷哲剛到非洲行醫時,找不到適合的房子當診所,只用一間空的雞寮充數。然而,由於屋頂有漏洞,以致史懷哲必須戴著遮陽帽看病,而雞寮又沒有窗戶,讓他熱個半死。


        戴遮陽帽當然是要防止日曬,但史懷哲居然對曬太陽如此忌憚,連小縫透出的日光都要避免接觸,這在今天看來有些奇怪。傳記進一步解釋,白人如果暴露在非洲的陽光底下,會罹患嚴重的「日曬病」,還特別強調:「非身歷其境的人恐怕不容易領略其厲害。」


        書中舉了兩個驚人的例子:有個白人午休時,因為房子屋頂有個「銅板大小」的破洞,陽光由破洞照射到他的頭頂,照射一、兩小時後,就讓這位不幸的先生發高燒、「囈語連篇,幾乎不治」。另一個白人則是乘舟時遮陽帽掉入河中被水沖走,即使他趕緊脫下上衣遮住頭部,仍舊難逃罹患重病。


炎熱的氣候可能導致俗稱中暑(sunstroke)的中熱衰竭(heatstroke),過度曝曬也可能導致皮膚癌,但隙縫照入的陽光會引發重病高燒?這似乎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上述關於非洲烈日會對白人健康造成嚴重傷害的看法,其實比較接近所謂水土不服的傳統概念。


        古希臘希波克拉底著作(Hippocratic Works)中的《空氣、水、地方》(Airs, Waters, Places)一書,就探討氣候、土壤、水質等環境因素對人類健康的影響,並提出相應的保健之道。1718 世紀的醫師繼承了這套學說,加上那時歐洲國家追求強化對境內地理環境、自然資源及人口狀況的掌握,不少醫師開始對氣候變化與疫病流行的關係進行有系統的紀錄與研究。


        隨著歐洲在海外的帝國擴張和殖民地增加,醫界發現歐洲人在熱帶地區的罹病率和死亡率往往居高不下,且有些疾病是歐洲本土所罕見的。他們認為這是因為居住在溫帶地區的歐洲人,在熱帶氣候下水土不服所引起的。歐洲人在熱帶地區若不注意預防氣候的影響,會導致身體衰弱,進而罹患各種熱帶疾病。


        可是 19 世紀晚期細菌學與寄生蟲學的研究,已經證明許多傳統歸因於風土因素的疾病,包括瘧疾這個典型的「熱帶疾病」,其實是細菌或寄生蟲感染所引起的。那麼在 20 世紀初接受醫學教育的史懷哲,怎麼還會認為非洲陽光會如此神奇地導致各種嚴重的疾病呢?歷史學者甘迺迪(Dane Kennedy)研究這段期間歐洲人恐懼熱帶陽光的現象,指出風土醫學學說深植人心,在 20 世紀初的西方醫學界仍有眾多的信奉者,即使細菌學說興起,他們還是能對熱帶陽光讓白人生病的說法提出推陳出新的解釋。


        甘迺迪認為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曾經在美國殖民地菲律賓服役的軍醫伍洛夫(Charles Edward Woodruff)。他在 1905 年出版了《熱帶陽光對白人的影響》(The Effects of Tropical Light on White Man),對醫界意見產生很大的影響。這本書除了整理他在菲律賓的熱帶醫療經驗外,還宣稱熱帶陽光的化學射線(actinic rays)特別強,會對身體造成傷害。


        我們今天認為暴露在紫外線下,有引發皮膚癌的風險,但這不是伍洛夫的論點。他強調的是化學射線會穿透白人皮膚進而傷害裡面的神經組織,導致神經衰弱(neurasthenia)。這樣的疾病症狀五花八門,包括倦怠、記憶力衰退、注意力不集中、疑神疑鬼、容易發怒、食欲不佳、縱欲過度、性無能、憂鬱、失眠、頭痛,嚴重時還會發瘋與自殺。此外,也會導致腹瀉、心悸、胃潰瘍、月經失調、酗酒、貧血等問題。


        那麼為什麼只有白人受害呢?伍洛夫宣稱這是因為有色人種的皮膚色素有抵擋化學射線的保護作用。白人當中,頭髮、眼睛與皮膚顏色都較淺的亞利安血統者,特別容易受到傷害。相反地,棕色眼睛、黑頭髮、膚色較深的南歐人則較能適應熱帶氣候。


        伍洛夫的論點其實新意不多,19 世紀初許多殖民地的歐洲醫師就有類似看法。他們還認為有色人種比較不容易中暑,除了髮色膚色之外,還因為他們頭皮與頭蓋骨都比較厚,能保護腦部不受陽光侵襲。這種說法的另一面,則是認為有色人種的腦容量因此比較小,是智能低的低等種族。伍洛夫的成功之處,是他比附當時放射線與光化學的最新研究,新瓶裝舊酒,給老舊醫學觀念帶來新科學的光環。畢竟當時大家已經知道放射線會對人體造成傷害。


        甘迺迪指出,在伍洛夫影響下,醫學界對熱帶陽光對白人的傷害有了新的重視。《英國醫學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進行調查,發現熱帶神經衰弱是造成海外傳教士因病被迫返鄉休養的最主要病因。史懷哲在這方面也不能免俗。


        傳記提到,史懷哲年輕時非常強健,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期間,卻因罹患「嚴重的神經衰弱」,下班從醫院回家的 4 分鐘上坡路,都讓他舉步維艱體力耗盡。這段期間生病的不只史懷哲,傳記中提到,居住在非洲的白人每兩年就得回歐洲休養,否則身體就會受不了。但這段期間戰爭阻隔了交通,使得一些人好幾年無法返國,進而活力喪失覺得渾身是病。


        甘迺迪的研究指出,殖民醫學對白人與有色人種體質差別的強調,對應了殖民地白人殖民者與被殖民的有色人種之間的社會與文化隔離。史懷哲傳記中一再提到,史氏認為黑人懶散、酗酒、沒有節儉習慣,甚至不知感恩,因此白人不能用平等的方式和他們打成一片,而應該保持尊卑距離,用「大哥」身分來對待與教化黑人。


        過去關於史懷哲的討論大多集中在他的醫療奉獻、道德情操、音樂素養與哲學觀點。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在殖民地行醫的史懷哲其實也生活在殖民社會的文化當中。因此,我們也需要把史氏的行誼放在那個時代脈絡中來考察研究。


 


 


深度閱讀資料


·  Kennedy, D.1990The Perils of the Midday Sun: Climatic Anxieties in the Colonial Tropics, in Mackenzie, J.M.ed., Imperialism and the Natural World, pp. 118-140,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http://web1.nsc.gov.tw/ct.aspx?xItem=11591&ctNode=40&mp=1


《科學發展》2010年7月,451期,84 ~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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