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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病夫的起源


李尚仁


收入〈科學發展〉,20114月,460期,頁82-83


 


「中國人是東亞病夫。」這樣的說法充斥於中文歷史著作和小說、電影等通俗文化作品中,可說每個華人都耳熟能詳。只要看過〈精武門〉(1972年)中日本武師用「東亞病夫」的匾額侮辱中國人,都會印象深刻。最近同樣的題材重拍,飾演陳真的明星在片中更是聲嘶力竭地大喊:「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從霍元甲、陳真到葉問,似乎每一位中國近代武術大師畢生最重要的一戰,都是要證明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東亞病夫的說法有幾個元素:中國積弱不振,被列強欺壓;中國抵擋不住侵略的原因,是大多數的中國人身體不健康,敵不過外國人;外國人因此看不起中國人,而且還刻意公然侮辱(通常電影中最過分的是日本人)。東亞病夫的形象最常用來指涉滿清時代,但正如歷史學者楊瑞松的研究指出,它的影響至今仍深植中國人心,因此今天許多中國人仍把這不平情緒投射在國際體育競賽的場域。不論申辦北京奧運成功,或中國選手奪金的傑出成就,都被賦予洗刷東亞病夫汙名,一吐百年積鬱的民族主義意涵。難怪美國學者韓依薇(Larissa Heinrich)會一針見血地說:「東亞病夫成了現代中國人的原罪。」然而,東亞病夫這個說法從何而來?19世紀的外國人真的認為中國人體弱多病,進而不時加以嘲諷侮辱嗎?理論上,這段期間來華的外國醫師應該是最清楚中國人身體狀況的洋人。如果東亞病夫的說法是外國人創造出來的,最有可能的作者應該是這批醫師。然而,翻閱相關醫療文獻會讓人驚訝地發現,從中不只找不到「東亞病夫」一詞,甚至大多數外國醫師對中國人的身體狀況有著截然相反的看法。例如,在英法聯軍之役時隨軍來到中國的英國陸軍醫官高登(Charles Alexander Gordon,1821-1899),對香港工人的勞動能力大為讚嘆,說中國南方人的勤奮與效率不只優於印度沿海居民,也是英國工人所望塵莫及的。他曾搭乘轎子前往廣州遊覽,對轎夫的體力和肌肉扎實的體格大加稱讚。牛莊的海關醫官瓦生(JamesWatson)則欣賞中國北方人,他說北方漢子身材高大,體格好,城裡的女性皮膚白。瓦生在夏天看到當地漢子脫掉上衣在河中划船,忍不住讚美他們精壯的體魄。長年在北京行醫的傳教士德貞( J o h n Dudgeon)甚至認為,中國人由於飲食節制,生活節奏規律緩慢,因而比歐洲人更健康。他因此宣稱這是當埃及、希臘等世界其他古老文明都已滅亡時,中國文明卻持續至今,甚至人口達到世界第一的原因。由此可見中國人已經找到「健康長壽的祕訣」,具備獨特而旺盛的生命力。當然,歐洲醫師對中國看法並非全然正面。他們認為中國人衛生習慣不好,城市缺乏公共衛生建設,醫療品質更是非常差。中國是全世界痲瘋病流行最嚴重的地區,更有許多人罹患天花,以致在街上常可看到臉上有瘡疤甚至因此失明的人。然而,儘管這些醫師不吝使用最刻薄的字眼批評中國環境的髒亂與醫學落後,他們卻很少說中國人體質孱弱。相反地,不少外國醫師認為中國人在如此惡劣環境還能生活,表現出強大的免疫力。不只外國醫師認為中國人身體勇健,中國人也不見得認為自己的身體差。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大臣恒祺,曾經對英國使節團的隨團醫師瑞尼(David F. Rennie),以及制定中文羅馬拼音居功甚偉的翻譯官威托瑪(Thomas Wade),暢談他的飲食養生之道。恒祺說他早餐只喝茶和吃些小點心,午餐量少清淡,日落後晚餐才會吃肉。他一天三餐之外什麼都不吃,只有熬夜時才會喝點清米粥,認為這樣的飲食方式才是健康長壽之道。此外,他認為中國人比歐洲人長壽。除了飲食之外,恒祺也認為歐洲人容易激動與焦慮,所以比中國人短命。那麼「東亞病夫」的說法究竟源自何處?楊瑞松對這做了詳盡考究,指出「病夫」一詞確實出自西方的評論,且被中文報刊翻譯引介到中國。然而,這主要形容甲午戰爭彰顯出清廷改革無力,難以振弊起衰,有如重病之人。換言之,「有病的」是滿清政府,和中國人健康狀況沒有關係。當時最常被指為病夫的國家,是同樣面臨列強瓜分威脅的奧圖曼帝國。《時務報》翻譯國外報導,把中國與摩洛哥、土耳其及波斯並列為天下四大病人,還宣稱中國之所以未被瓜分,是因為人口眾多,且「民情凶悍、專事殺戮謀反」,列強因治理太過棘手才放棄殖民企圖。顯然,「病夫」一詞和人民身體健康無關。那麼「東亞病夫」是怎麼和中國人身體連結在一起的?楊瑞松認為關鍵人物之一是梁啟超,


他的《新民說》批評中國人衛生不良、缺乏運動、早婚而沉溺於房事,加上許多人沾染鴉片惡習,以至於許多人「血不華色、面有死容、病體奄奄」。梁啟超形容中國人身體有如弱女,洋人卻是「獰猛梟鷲」,中國要抵擋列強侵略,無異「驅侏儒以鬥巨無霸」。梁啟超等人把「病夫」形象由政府轉移到人民身體的轉化工作十分成功,不只20世紀初的報導與小說經常出現類似說法,連蔣介石推廣體育的訓詞,都強調外國人之所以看不起中國人、侵略中國,就是因為中國人體弱多病。但病夫一說為何能讓中國人信服,以致如此深植民心?楊瑞松提出幾點解釋。首先,當時社會達爾文主義被引介到中國,宣稱適者生存的鬥爭不只存在於個體之間,也存在民族之間。於是個人身體強弱和民族興衰直接關聯上,強國必先強種的呼聲甚囂塵上。此外,傳教士與改革人士倡議禁絕鴉片與廢除纏足,強調這兩種習俗對身體的傷害足以危及國家。於是中國人的身體問題就和「病夫」一詞直接連上。加上民族主義宣傳把「病夫」說成是外國人鄙視中國人的用語,「東亞病夫」就被賦予今天為人所熟悉的意涵。「東亞病夫」其實是中國人為了激發民族主義情緒所做的自我汙名化,今天的中國人如果能了解這段曲折的歷史,或許在看國際體育競賽時,就可多點自在的愉悅,少點臥薪嘗膽的沉重負擔。


 


 


進階閱讀:楊瑞松(2010),病夫、黃禍與睡獅:「西方」視野的中國形象與近代中國國族論述想像,政大出版社,台北。


 


http://ejournal.stpi.narl.org.tw/NSC_INDEX/Journal/EJ0001/10004/10004-14.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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