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人藥水


引自2010-03-16 中國時報


【林郁庭/文】


    這雙飛人真是法國生產進口到香港嗎?為何於原產國不聞聲息,在千里之外的香江卻如此這般普度眾生?我開始想著,或許它並非誕生於絢爛卻也陣痛不斷的十九世紀法國,而是如同鴛鴦茶咖啡、檸檬可樂、菠蘿油般的混血產品,不折不扣地Made in Hong Kong:華洋雜處的背景下,挾著殖民地豐沛的創造力雜交再生,留存了帝國影子與當地特色的變種生物。


     歲暮在香港停留,不慎染上風寒,香江風景便無奈地於愈來愈濃滯的鼻息、一刻比一刻啞澀的喉壁前模糊了。


     「要不要試試我的祕方?」


     友人鑽進一家藥房,片刻後,亮著個紅白藍相間的藥盒,獻寶地托在掌心,「Made in France,但法國回來的沒幾個人知道。」


     我睜大了眼仔細端詳,旅法兩年,不長不短的期間卻也足夠建立起藥罐子的聲譽,只是這樣的感冒藥,委實從未看過。


     藥瓶還是饒有古風的紅蓋透明玻璃瓶,黑白印刷的素淨標籤上浮現原廠法文印記(餘處則是進口商重新包裝過,中英混搭的殖民風情):Ricqles1838年始創,80%薄荷酒精。依他的示範,我得在舌上滴幾滴,慢慢嚥下去,舒緩喉嚨不適;但事實上,80%的高濃醇酒精一沾口就熱烈地燒灼我的唇舌,顧不得優雅與否,已經進了五臟六腑,威猛的後勁也讓動不動就想乾咳幾下的喉部,大吃了一驚而噤聲以對。


     酒精,薄荷精油,蒸餾水。這樣簡潔純粹的配方,的確像是兩個世紀前的作品。我可以想像巴黎石板路上敲著的達達馬蹄聲,在瀰漫著煉金術士氣氛的鋪子前停了下來,拖著裙裾搖曳至木製櫃台前的顧客,吩咐要他們賣給某某伯爵夫人同樣的薄荷水。店員拿出已經調配分裝好的小瓶,她摘下一只手套接了過來,端詳著掌上那兩個天使展翅加持的藥瓶:「就是這個?」


     就是它,溫水裡對幾滴,喝下去保證口氣清新;滴在方糖上,和進東印度來的紅茶裡,氣味特別香甜;夫人若有不適,這個比嗅鹽還好用,直接聞還是鼻端點一下,「清涼得像給鞭子結結實實抽了一把,昏死過去的也會馬上跳起來!」


     這法寶當然不光在衣香鬢影、摺扇笑語之間傳遞;找不到適當的酒精刺激之時,它那比白蘭地多一倍的烈度,也挺讓人振奮的──活在動蕩的時代,畢竟需要點惡魔的勇氣。在短短一百年間歷盡拿破崙崛起與殞落、君主復辟、接連兩次革命、共和國總統稱帝、羞辱的戰敗與黯淡前景的十九世紀法國,改朝換代如此頻繁,伴隨著走過來的Ricqles薄荷酒精,商標與成分倒是沒怎麼反映時代的變動。


     


     回到台灣,在同樣感冒的朋友A君面前,我秀出從香港帶回來的古典感冒藥水,B君在旁邊插嘴,「這不是雙飛人嗎?擦燙傷特別有效。」


     又是一個受了香港醫療文化熏陶而識得Ricqles──雙飛人的例子,但她的香港朋友只把這藥水拿來外用,「被燙到了趕快擦,涼得不得了,而且不會紅腫起水泡。」C君聽了馬上伸出手,上禮拜燙到已經快癒合的一道小疤,想來試試它的神效。


     我們展開尚帶著上世紀中期樸拙風格的圖解使用說明書,發現不只感冒與灼傷,舉凡腹痛、消化不良、牙痛、頭痛、消毒、蚊蟲咬、暈車暈船、睡眠不足等等,都是「功效神速」,有病治病,無病常飲,也會「身心舒暢」。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不曉得手中似無足輕重的小晶瓶,竟是這麼了不得的濟世良藥,瞬時間成為朋友們妒羨的視線集中點,A君更立即撥了手機勒令近期去香港的親族,勢必要帶回這神藥。


     不是那紅白藍的包裝,我真以為又是一味保濟丸、保心安油之類的港式萬靈丹。這雙飛人真是法國生產進口到香港嗎?為何於原產國不聞聲息,在千里之外的香江卻如此這般普度眾生?我開始想著,或許它並非誕生於絢爛卻也陣痛不斷的十九世紀法國,而是如同鴛鴦茶咖啡、檸檬可樂、菠蘿油般的混血產品,不折不扣地Made in Hong Kong:華洋雜處的背景下,挾著殖民地豐沛的創造力雜交再生,留存了帝國影子與當地特色的變種生物。


     


     然而Ricqles卻真是純法國血脈。1838年由藥劑師Henri de Ricqles研發成功,從藥房調配到成立公司銷售,於世紀之交打響了名號,受歡迎度扶搖直上;一戰期間,首度推出鐵盒罐薄荷涼糖,給前線將士打氣,號稱薄荷強烈的氣息能安定心神增強毅力(可見現在很流行的芳療在百年前就奠下基礎)。Ricqles之名已與薄荷密不可分,打下品牌江山的薄荷酒精卻逐日式微,薄荷汽水推出後,歡愉氣泡包裹著的淡薄荷飲料儼然成為主流,帶著苦艾酒般惡魔氣息的高濃度薄荷酒精,已經是前朝遺老,只得識相地遜位。經歷數次轉手併購,在不同集團之間流轉,包裝隨之改變──寶特瓶、鋁罐、玻璃汽水瓶──原先那兩個捧著藥瓶的小天使早就消失無蹤,只殘存強力薄荷讓人升上雲端的意象,以及那無所不在的氣泡。


     聽法國人談Ricqles──如果指的不是薄荷汽水而是強力酒精──多半帶著老祖父般的懷舊情緒:藥房還買得到,年輕人都不曉得了,以為是那個廣告詞很滑稽的氣泡水。可真是好東西啊!出門爬山背袋裡放一瓶,不怕蚊蟲咬,受傷了可以消毒,疲勞的時候,滴在糖上吃,精神馬上來。沒有帶火種,用它來生火也很快,一點就著。


     法國人大概想不到,那時隨著遠東貿易或派駐安南寮國諸屬國臣民傳到香港的Ricqles,在東方搖身一變成為「法國利佳製藥廠雙飛人藥水」,至今歷久不衰。為歲月潮汐沖刷而逐漸淡忘的法國傳統,香港人不但幫他們完整地保存下來,還發揚光大:Ricqles──雙飛人同屬舶來與在地,它既忠於法國原味,也已經融入香港文化的脈絡中,成為香港人很驕傲地推薦給外來客的優良在地產品。


     


     朋友們突然起了陣騷動,原來是我手上掛彩了,在重複開瓶關瓶讓她們去聞、去感受靈藥神奇之際,不知給瓶蓋還是紙盒邊角劃傷了,手背正滲出細細的血珠。「快!把它擦到傷口上!」A君幾乎是亢奮地,我遲疑地還沒說出小傷並不礙事無須掛心,她不耐煩地再加一句,「趕快!正好試試它的效果,你還在蘑菇什麼!」


     在旁邊見證的B君信誓旦旦地,原來血肉模糊好大一道口子,抹上雙飛人,傷處馬上乾了開始收縮,還說當初要是沒它,搞不好會留下疤痕。薄荷與膜拜的氣息瀰漫在空中,信徒們殷切的眼讓我明白,雙飛人已成下次訪港必購禮品,而且最難得的是終於有這麼一次,「香港品牌」的號召力,竟然遠遠勝過Made in France的事實。


     我已經記不得傷口的原貌,但薄荷酒精滴上傷口的那瞬間,彷若飛車衝上雲霄的顫慄感,又帶我回到香港。那是個喧囂又孤寂的夜晚,開往太平山頂的纜車發動之前,我和友人以治感冒的名義,又各自於口中點了幾滴雙飛人,在旁人疑慮的眼光之下(他們想著,這兩人八成在嗑藥吧!),隨著未稀釋薄荷酒精的燎原之勢,登上香港最華麗與蒼涼的所在。


     除卻少數豪宅低調的燈火,山頂一片漆黑,遙望維多利亞港邊璀璨如晝的遍地星辰,對比映襯格外鮮麗,像是一只超大的豪華鑽戒,戴在暗黑的幽魂指上。鴿子蛋。


     此時此刻,不需要雙飛人,也能感覺到掠過心口那絲寒意,像是人類文明末世的燦爛與灰飛煙滅,都這麼一眼看盡了。留得下甚麼痕跡麼?未受到雙飛人蠱惑的觀光客在一旁拍照、興奮而喧譁,對他們而言,那片黑暗是為了成就中環尖沙咀綺麗的夜景,侷限於彈丸之地高度密集的繁華,就是香港的魅力,真是讓人不虛此行了。


     能這麼相信也好。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0,5251,11051301x112010031600432,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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