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感謝陳重方學弟提供這則訊息。很有意思,其實早在一年前,我的好朋友林政憲已發現這個問題,他懷疑謝利恆把呂思勉的東西「抄」過去了,其實甚至是把人家的書用自己的名字給掛名出版了,這非常令人震驚。當時我們都想寫一篇文章來說明此事,但有中醫的長輩告訴我們,此事茲事體大,應該真正看過手稿後,鑑定無誤,再來判斷誰抄誰,不急,以免得罪謝的後人。我最近在整理呂思勉的東西,也發現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兒,原想寫這篇考證,沒想到還是轉到史學方法上,這篇讓祖先生寫出來了,我覺得也很好,有人關注是好的,我想還是有東西可以論述的。這篇也寫得很詳細,祖先生研究民國醫史的文章很豐富,不用多介紹,當然,他的立場我覺得還是反中醫的多吧。




 




《中國醫學源流論》真正的著者是誰?






——史學家呂思勉的《醫籍知津》顯露真相






祖述憲 中華讀書報 》( 20130320 13 版)




由民國時期著名中醫謝觀署名的《中國醫學源流論》(謝觀著,余永燕點校,福建科技出版社),被中醫界和中國醫史界公認,是20世紀研究中國古代醫學的一本重要著作,代表了作者的醫學思想。此書對中國古代醫籍的考證嚴謹,參照儒學的發展,揭示醫學與儒學演進的關係,對其源流傳承、演變分期和正誤得失做出客觀的評價。2003年,這本著作列為國家“十五”規劃重點圖書的“民國名醫著作精華”系列之一出版。秦伯未在該書的序言中稱,“海內醫家,歎為絕作”,“近日及門諸子,為先生編印全集,複以此篇冠其首”,足以代表中醫界的評價。(秦序所說的《全集》,即《謝利恒先生全書》——本文作者注)




謝觀字利恒,號澄齋,江蘇武進人,生於1880年,1950年逝世。他出身中醫世家,祖父是孟河名醫。其父謝鍾英是清光緒的舉人,張之洞任湖廣總督,延其為幕僚,參政論學,是一位對輿地有研究的學者。謝觀早年于東吳大學肄業後,在廣州多所學校講授地理課程,因善講課而成名。他兩次進入商務印書館,編輯地理和醫學書籍,主編出版了《中國醫學大辭典》。後來擔任過上海中醫專門學校和上海神州中醫大學的校長。1922年以後在上海懸壺行醫,著名中醫秦伯未、張贊臣、章次公和程門雪等皆出其門下。《中國醫學百科全書醫學史》(中國醫學百科全書編委會,上海科技出版社,1987年)卷分別列有《中國醫學源流論》及其作者謝觀的詞條。




《中國醫學源流論》中的《謝觀生平業績及其學術思想》一文,對謝利恒的讚揚無以復加,稱他在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發生巨變、西學東漸、新舊文化碰撞和中醫界的動盪中,做出了許多開創性貢獻;他集中醫教育家、中國醫史學家、中醫文獻學家、中醫臨床學家於一身,又是一位出色的活動家。他的醫史學家和文獻學家兩個銜頭正是來自於這一本書,而他對中醫的突出貢獻實際上在於他的活動家能力。他作為中醫行業社團的領軍人物,在反對廢止中醫的運動中起了“中流支砥柱”的作用。(張贊臣所撰挽聯的用語)




數月前購得呂思勉文集《中國文化思想史九種》一書,《醫籍知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是該書的第一種。從開始閱讀那一刻起,我就覺得其中文字似曾相識,越看越覺得像過去讀過的《中國醫學源流論》,尤其是其中某些特別的句子,記憶猶新。於是將兩者加以對比,驚訝地發現二者的基本內容相同,只是編輯不同,標題各異。




呂思勉,字誠之,也是江蘇武進人,出生於1884年,1957年逝世。他自幼受家學啟蒙,未曾接受過新學堂的教育,憑著天賦和努力攀上了學術高峰,擔任過上海光華大學和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教授和歷史系主任。他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他與陳垣、陳寅恪和錢穆被推崇為中國現代史學四大家。錢穆讀中學時,曾受業于呂,晚年在他的《師友雜憶》中不止一處提到對呂師的回憶。他說,“當時常州府中學堂諸師長尤為余畢生難忘者,有呂思勉誠之師”。




總體來說《中國醫學源流論》與《醫籍知津》都是從縱橫兩個方面介紹我國古代醫書的,一方面概述從遠古、漢唐至明清的歷代醫書本草及其傳承發展,另一方面是對傳統醫術各科和病症的重要醫書的概括的介紹。兩書都只有五六萬字,內容和順序相同,各節獨立,一般大多短小,許多節僅百餘字或數十字,言簡意賅。謝書比呂著多了最後的六節——中西匯通、東洋醫學、民國醫學、時代病、地方病和結論,約五千餘字。




此外,兩書還有兩點差別:一是《中國醫學源流論》分節更多更短,一共65節,《醫籍知津》為30節,少了一半。有些主題本是相互聯繫、順理成章的,但在謝書中被分解成多節,顯得有些支離破碎,失去連貫性。以呂著的緒論為例,概述中國古代醫學的分期,並以古代儒家學術的傳承發展為喻,來解釋古代醫學代表性人物及其醫術的傳承。在《中國醫學源流論》裏,這個緒論的內容則分成醫學大綱、儒學比例和醫學變遷三節,醫學大綱大約只有一百來字,十來句關於中國古代醫學各期特點的話,顯得有點文不對題。古代中醫各科發展不平衡,所存醫書數量不等,因而反映在這個書上對各科評述的文字長短不一。由於兒童的傳染病較多,古代幼科的書籍亦多,因此這一節較長,故謝書將其中兒童傳染病的一個症狀——痘疹作為痘疹學單獨成節。應當指出的是,呂思勉的《醫籍知津》手稿是在上世紀80年代,由他的女兒呂翼仁重新抄錄,與上海復旦大學歷史系楊寬教授共同校對、補正、分節和加標題的。




二是兩書的文字只有不多的細小差別。《中國醫學源流論》與《醫籍知津》的很多內容和文字基本相同,有些似乎只是在呂著的基礎上改動幾個字,或添加一點瑣屑的個人經驗。舉幾個例子:針灸學一節,謝書的注釋中比呂著多了“余於民國二十三年五月,至北平遊故宮,入延德殿,見所謂宋代銅人者……恨不能拓樣本攜回也”。在辨證學一節提及蔣金鏞所著《臨病考證》一書時,呂著說“書雖淺近,實于病家大有裨益”,謝書則多了“尊生者所宜家置一編也”。在祝由科一節的最後,謝書加了以下文字:“今此術雖少,然社會上述其奇效甚多,有非科學所能解釋,亦非憑書籍所能研究者。”這說明謝觀相信祝由巫術。呂著第二十四節為霍亂與痧脹,謝書中則分為霍亂病和痧脹病兩節。呂著霍亂一節的最後一段為:“謂得此方後(指前面說的“白痧藥”),治霍亂皆令先嗅此藥少許……無不愈者,不知信否。”而在謝書中稱霍亂為“霍亂病”,該節的末尾沒有“不知信否”四個字,表示作者對白痧藥療效深信不疑;同時加了幾句臨床辨證的話,並以“但西醫之鹽水針,能救危亡於頃刻,其術較中醫為優,故治疫能用中西合參,方為完善”結尾。此書是論述中國醫籍的變遷及其源流的綱要性著作,不是診療手冊,加進有關中醫臨症知識的四行文字,實是續貂之筆。




於是,我進一步去探尋造成這種一文二主的原因,究竟出自誰的手筆?起先讀了附在《醫籍知津》後面的史學家胡道靜的文章——《呂誠之先生〈醫籍知津〉稿本題記》。此文最初發表在《社會科學戰線》1987年第二期,後來收入俞振基編的《蒿廬從學記》(三聯書店,1996年),題目為《讀呂誠之師〈醫籍知津〉》。胡文說,他是1986年,“就夫子大人女公子翼仁大姐處盥手恭讀遺著原稿”的,呂思勉對中國古代醫籍深有研究,有這種作品是不足為奇的,但是該文沒有提及《中國醫學源流論》一書。再讀的是李永圻和張耕華為《中國文化思想史九種》所寫的前言以及張耕華著的呂思勉傳——《人類的祥瑞》。李、張的前言說:“《醫籍知津》寫于1919年夏,呂先生由謝利恒(觀)介紹進商務印書館任編輯,協助謝先生編纂《中國醫學大辭典》,撰《中國醫籍源流論》(原文如此。——本文作者注),後未出版,由謝先生私人木刻印行少許冊,分送同行友人。”二位作者都是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在呂思勉遺作的整理出版及其研究方面,與呂翼仁女士有密切的接觸,當早讀過1952年呂思勉在知識份子思想改造運動中所做的自述。(《自述——三反及思想改造學習總結》,載《史學理論研究》,1996年第4期,第5160頁)但是,他們似乎不太瞭解以謝觀署名的《中國醫學源流論》及其在中醫和中國醫史界的評價,或者沒有看過這本書。




謝觀與呂思勉是同鄉,少時即已相識,呂在1952年的《自述》中對進商務印書館的緣由做了記述:




1919年,入商務印書館,助謝利恒君編輯中國醫學詞典。予於醫學,本無所知,而先外王父程柚谷先生,先舅均甫先生,先從舅少農先生,皆治漢學而兼知醫,故予於中國醫書之源流派別,略有所知。謝君本舊友,此時此書亟欲觀成,乃將此一部分屬(囑)予襄理。至暑假中事訖。”




這裏的“此一部分”,很可能指的就是《醫籍知津》。但不知什麼原因,謝觀並沒有把這個材料納入《中國醫學大辭典》,而是在時隔16年後,即1935年,用《中國醫學源流論》的書名,由自家的澄齋醫社刻印出版。在正文的開頭署名是武進謝觀利恒著和門人張贊臣校錄,前有弟子秦伯未撰寫的序言,而將同邑呂思勉撰寫的《謝利恒先生傳》置之卷首,使得這本書的著作權似乎是鐵板釘釘,容不得半點質疑。但是,《醫籍知津》的手稿,卻一直保存在呂家。1986年,在呂思勉逝世30周年的前夕,呂翼仁將父親的手稿示于胡道靜先生,次年胡先生寫的《題記》發表,胡也是史學家,長於古代文獻的研究。《中國文化思想史九種》中的《醫籍知津》是以抄本為底本,並與原手稿進行了校對(《前言》)。從此《醫籍知津》公諸於世。但在中醫和中國醫史界迄今卻毫無反應或渾然不知。




總體來說,呂的《醫籍知津》是為辭書而寫的,分題細小,篇幅不大,但簡明扼要,重點突出。呂先生稱此為《醫籍知津》,即中國古代醫書的入門或導引,恰如其分。《中國醫學源流論》帽子似嫌過大,文體也不相稱,內容與書名形成反差。由於呂思勉的大著原來是為《中國醫學大辭典》所撰寫,謝觀是詞典的主編,呂應聘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做事,其實就是為了他的的這個目的,似乎成為謝觀掠人之美而心安理得的一個理由,不過《中國醫學源流論》上所加的閑言贅語,是否為了做點改頭換面做點掩飾呢?




也許有人說,呂思勉在為此書所寫的《謝利恒先生傳》中承認,《中國醫學源流論》是謝觀與其弟子論學的成果,當如何解釋?呂文說:“君年五十有六,乃謝世務,居澄齋不復出,但日為弟子討論學術,而君弟子群謀言論輯君言論行事,以告當世。曰《中國醫學源流論》……”他們二人差不多是同齡人,其時呂已是上海光華大學知名教授和歷史系主任,根本不會參與謝這個圈子討論中醫問題,而且《醫籍知津》寫成於十多年前,也不是這個時期的作品。呂思勉為什麼這樣寫,的確有些令人費解,但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是指在此時呂的稿子在出版前由弟子“張贊臣校錄”或是討論過,二是呂是寬厚之人,受傳主的示意亦未可知。




呂思勉是史學家,而此書在短期內完成,對中國歷代醫籍及其源流條分縷析如數家珍。那麼,有沒有可能呂著是在謝觀幫助或指導下完成的呢?這種疑問是出於對呂先生的才能、經歷和家庭背景的不瞭解。呂先生旁出中醫世家,耳濡目染,“讀過的古典醫籍之多,鑽研之深,是罕有倫比的”,其實他“是一位精通祖國傳統醫學的學者”(引自胡道靜《題記》)。也可以說,正因為謝觀瞭解他對中醫書籍了然于胸,才邀請他應急協助他編寫《中國醫學大辭典》的。呂先生此前就在東吳大學等校教授過文史課程,歷史和中國醫學的學問兼備,所以,稱他為中國醫學史家是實至名歸的。同樣,也可以在《謝利恒先生傳》中找到辯駁的理由。呂在稱讚謝觀以後接著寫道:“予頗讀古書,喜事考證,自度無一逾於君。于醫學則一無所知,顧君不以為無所知,讀古醫書,或時下問,相與賞奇析疑……”雖然呂自謙對醫學一無所知,但謝卻經常向他請教,研討醫籍的疑難問題,學術上高下自現。




《醫籍知津》的緒論以簡約的文字,對我國各個時期的儒學發展源流作全景式的概括,以“惟醫亦然”,銜接到各期重要醫家及其醫籍的傳承,以及與儒學的關聯;高屋建瓴,由博返約,這正是學養深厚的史學家撰寫專門史的優勢;中國醫家即使熟讀醫籍,恐怕也難達到這個境界的。




《醫籍知津》是站在學術研究立場上的寫作,對中國古代醫書的系統考證,究其真偽,辨其是非,察其傳承,所以能夠客觀公允,實事求是,不憑虛拔高,不敝帚自珍。如果中醫業者仔細閱讀此書,思想狹隘、堅守傳統的中醫,對書中的一些觀點,如對脈診、五運六氣和宋代醫學新說之興起等的評價,未必能夠接受。他評論說:“然學術之真必存於事物,後世解剖之學既已絕跡,形下之學又日湮晦,欲明醫理,果何所據以資推求哉?於是冥心探索,而其說轉遁入於虛無,而五運六氣之說興矣。”從這些話來看,此書也非作為中醫業者的謝觀所出,而這正是呂思勉先生的真知灼見,是他的科學思想和精神的顯現。




《謝利恒先生傳》當然是應謝觀的請求而作,讚揚歷來是傳記的主旨,在這點上呂思勉也難免俗。呂先生的為人博得廣泛一致的稱讚,臺灣著名史學家嚴耕望與呂思勉未曾謀面,但他說:“我想像他一定是一位樸質恬淡、循規蹈矩、不揚露才學,不爭取名位的忠厚長者……人生修養極深,冷靜、客觀、勤力、謹慎、有責任感的科學工作者。”他反對治學作為爭取名位的警語手跡,可在有關他的著作卷首見到。從《謝傳》中看不出他對自己的心血作品被謝據為己有表示異議,相反卻給予肯定,寬宏大量,高山仰止。但是,呂先生未必對己出愛物無違心之痛,因此呂翼仁女士將父親的《醫籍知津》手稿,在兩位當事人均已離世數十年之後整理發表,一方面既為父討還公道,又免除了可能產生的恩怨。




我對中國歷史只有一點零星的常識,近些年讀了一點呂著歷史教科書和有關文化史的啟蒙著作,領略了大師的風采,更感到相見恨晚。十多年前讀過呂先生的《先秦學術概論》,其中陰陽數術和方技兩章,對於深入瞭解中醫的淵源至有裨益,有關中醫分期的注釋尤其令我欣賞,因而把它摘下編入拙作《哲人評中醫——中國近現代學者論中醫》(2012年臺灣民生書局出版)書中。他在該書中對清代與當時中醫的批評是:“惜無科學以為憑藉,仍以陰陽五行等為推論之據。遂至非徒不能進步,反益入于虛玄矣。”“直至今日,醫家之風氣,猶未大變。”




中國舊時的名醫大都是洞察人情社會、善於應對進退的聰明書生,有些人的醫術並無師承,只是讀了些醫書行醫,發些議論,寫了些心得感想。呂思勉先生雖幼承家學,飽讀醫書,已具備了名醫的要素,但沒有掛牌行醫,這也正是他更為高明的境界。有時書以人興,設想《中國醫學源流論》以呂思勉《醫籍知津》問世,會不會得不到應有的重視,中醫界如此的崇奉呢?《醫籍知津》的作者一時被張冠李戴,未始不是這本書的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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